倾听杭州有群浪里白条

泳者之心

在杭州，游泳已经从一项运动变成体育文化。不管冬天夏天，杭州人都喜欢往泳池里奔。这篇由普通市民撰写的游泳小史，记录了几十年间杭州泳坛的往事、趣事，既有高手如林的业余赛事，也有你追我赶的横渡钱塘江，镜头煞是丰富。

有如此强大的民间基础，体校选拔人才的机制才得以畅行不怠，杭州乃至浙江才能产生多位世界冠军。由此说杭州是游泳名都，当之无愧。

正逢杭州亚运一周年，再来看国际赛事和体育运动给这座城市带来的变化。就像澎湃的潮水日夜拍打着钱江两岸，现代体育以昂扬的姿态进入日常生活，成为市民幸福感的重要来源，不仅强健体魄，更壮人胸怀。从此杭州不独有江南的秀美，亦散发着刚健、疏朗、蓬勃的独特气质。这是城市之幸，百姓之幸。

文陈文晶

我的双腿在水里上下摆动，脚后跟溅起一朵积雨云。

我转动肩膀，手臂向后划水，像风车轮转出两个圆圈。池水被“车轮”转着向后退，身体像一叶小舟飘向前。

运动手表显示：我游了1500米，用时37分45秒。这是一名杭城业余选手的最新成绩。

01盛夏暴雨前，母亲来唤我和哥哥：“快起来！虾儿翻塘了！”江南水乡，小娃喜水，但我这个杭州人打小不会水。

最大的原因是父母亲都不会游泳。但对于水，对于池塘的记忆，是一直延续至今的。

20世纪70年代，我家搬到少年宫边上的九莲村1号。那是个大墙门，倾听杭州有群浪里白条围着池塘住了18户人家。池塘里宝贝很多，螺蛳、河蚌、小鱼、小虾，小螃蟹……盛夏暴雨前，清早四五点钟，母亲来床边唤我和哥哥：“快起来！虾儿翻塘了！”

我们像听到了冲锋号，一个个翻身下床，脸也不洗，直扑池塘。池塘的水泛着微光，散发些许腥味，塘边阔石板踩上去“咯噔”作响。石板底下，无数虾儿潜在水里，长须飘动。

我弯腰低头，伸臂捉虾。哥哥拿着旧纱窗和铅丝做成的小网兜，闷声不响地捞虾。不多时，捉了小半盆，有五六十只。

这池塘青光光的，地形像漏斗，据说直通西湖，人掉下去就上不来了。大家都叫它“送命塘”。小伢儿的我终究不敢贸然下水。

02同学阿红穿了件漂亮的泳衣，是她舅舅从香港带回来的童年一到夏天，大人把棕绷床搬到外面乘凉，小孩子到处找能踮住脚的游泳池。

我们常去的是今天弥陀寺公园附近的向阳游泳池。那里是露天的，分深水区和浅水区，还有儿童戏水池。票价只要几分钱，一根白糖棒冰的价钱。

那时候父母挺忙，回家作业不多。到了傍晚，我和哥哥赶去向阳游泳池游泳，总会遇到很多同学，好像半个杭城的大人小孩都去了那里。知了的聒噪声和孩子的喧哗声，和着泳池的水花声，一直飞扬到宝石山顶。

水池边是雪亮的灯，成群的蛾子在灯下转，还有一种像巨型苍蝇的虫子会叮人。大家赶紧一个猛子扎进水里。

我学会了憋气、踩水，还有不太标准的蛙泳，可以和小伙伴一起到深水池转转了。哥哥胆子大，经常跑到深水池，从池边的水泥墩子上往下跳。

那时候女式泳衣是用棉布做的，反面用一根白色长条橡皮筋，按照菱形的格子绷在红底（或蓝底）白点的棉布上。橡皮筋没缠到的地方，棉布会鼓起，游起来很有阻力。

一次，同学阿红穿了件漂亮的泳衣，是她舅舅从香港带回来的，面料和现在的泳衣差不多，穿在身上滑溜溜的，大家都羡慕不已。当天游好泳，阿红去更衣室冲洗，换下来的泳衣竟然不见了，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到。

阿红报了警，但泳衣还是失踪了。

03阿芳把救我的事情忘记了，而我一辈子称她“救命恩人”1986年夏天，我读中专。体育老师带大家到离校不远的露天泳池学游泳。泳池一侧是浅水区，另一侧是深水区。我仗着自己会游一点，沿着池岸游向深水区。

折返时，惊险发生了。

那时候游泳眼镜很稀罕，多数人都不戴，这样在水里看不清方向，全凭感觉。我估摸着到浅水区了，直起身子，用足尖探池底。其实我的位置正在深水池的中央，水深1.8米，我身高1.56米。

脚踩不到底，手摸不到岸，我慌了，憋气、踩水全忘了。我胡乱拍水，想把自己升出水面，咕咚、咕咚喝了好几口水。我想喊“救命”，但在水里一口空气都吸不到，更别提开口说话了。

在浅水区的同学和岸上的老师，都觉得我在闹着玩，没一个人发现我的异常。

这十多秒钟，我赶在“归西”的路上，突然水里冒出一个“程咬金”，是位女同学，她刚好正面靠近我。我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，哪管她是谁，双手按住她的肩，拼命往上蹿，好让自己吸口气。万幸的是，这位女同学既有勇气又有力气，在我死命把她往水底“整”时，她使劲蹬腿，把我拽回了浅水区。

“我能踩到底了，你也可以了！”是同学阿芳的声音。当我踩到池底时，终于放开了她。

事后，我觉得自己好卑鄙，但人家说溺水的人都是这样子。后来同学聚会，阿芳把救我的事情已经忘记了，而我一辈子称她“救命恩人”。

04在钱塘江里我练出了胆量，成了略通水性的“浪里小白条”1987年8月，我刚参加工作，同一科室的好多年轻人还没成家。大家经常约好，吃了晚饭后去江边游泳，一人一辆脚踏车（杭州话，自行车）从南山路骑过去，一路欢声笑语。

六和塔脚下的钱塘江边，一到夏天就用红白相间的浮标拦出一片水域，足足有近十个标准泳池那么大，可以容纳上万人游泳。杭州人叫它“六和塔游泳场”，票价只要几分钱。

我早忘了前几年差点被淹死，仗着自己又会憋气，又会蛙泳，潜到水下捉弄同事。我偷偷去拉阿松的脚，阿松吓得不轻，以为遇到水鬼了。再去拉昌哥，但他是舟山人，水性好，一个猛子扎下去，人影就看不见了。我们大着胆子，结伴游到钱塘江大桥的桥墩边，看打漩涡的水流到底有多厉害。

在钱塘江里我练出了胆量，成了略通水性的“浪里小白条”。

1991年，浙江省经贸厅工会团委组织职工横渡钱塘江，要求每支队伍里有两名女队员。女人们一听江面宽度在1000米上下，还要不停地游，都不敢报名。

张副科长是复员军人，在部队里荷枪泅渡训练过。他鼓励我报名，“你马上学，我保证你学会！”每天快下班的时候，我就跟着其他队员，到露天泳池里来回游，整个人晒得墨黑。

赛前试渡，我第一次横渡钱塘江。张科长给我泳衣肩带上系了一根长绳，另一端绑了救生圈，还嘱咐一名男队员陪我游。江水含沙量大，颜色混得像蜜糖水。我奋勇向前游，但每划一次水，身后的救生圈就会拉扯一下，反而成了拖累。

等我游到岸，那位保护我的男队员还没上来，原来被水流冲到下游去了。亏得我下水时发现江流有点急，如果笔直游过去，一定会偏离终点。我暗自把左侧的六和塔当作调整后的目标。

正式的比赛日到了。大家都没戴浮具，不过边上有保障船，游不动了，随时可以上船。

我铆足了劲，拼命蹬腿。江水到底是江水，波浪翻滚，我一抬头，就被灌了满口水，好在江水味道不咸。不慌是说说的，先前的满腔雄心立马息鼓，心里只想着：慢慢游到就好，千万别游不动上船。

我调整好呼吸，游得不紧不慢。每一次抬头，都看下方向，对准六和塔以30度的斜角逆流向前。渐渐，其他人都看不到了。我从泳镜瞥出去，保障船还一直在身边，就好似吃了好大一颗定心丸。

终于看到小红旗了！逆流前进的我比很多人更早到终点。

这次横渡，我夺得了女子组第六名，奖品是一套不锈钢菜盘。发奖的领导看到我黑不溜秋的样子，笑着说：“看来你练得很刻苦啊！”

1994年之江路改造，六和塔游泳场随后关门，横渡钱塘江的赛事歇息了好多年，直到2006年才恢复举办。

05是进省队专攻游泳，还是进文澜中学专心学业？20世纪90年代初，杭州多了一个露天游泳馆，爱国港商捐资建设的包玉刚游泳馆，8个赛道的标准泳池，采用先进的过滤系统，一眼可看到池底蓝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。

备赛横渡钱塘江那会儿，我和同事每天下班都去包玉刚游泳馆集训。

后来我结婚了，住在古荡新村。我们小夫妻每天一大早先去包玉刚游泳，再到松木场吃早餐：烧饼油条加豆浆。不过“包玉刚”是露天泳池，一到冬天就没法游。

1992年，我们公司在陈经纶体育学校的一栋小楼里租了场地。差不多陈经纶体校的室内外泳池对外开放了，进门大厅挂的照片全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游泳冠军。杭州人办一张健康证，就可以去冠军“摇篮”游早晚场。我和老公各办了一张月卡，卡纸上30个格子，游一次，打个洞。

每天下班，经过陈经纶室内游泳池边上时，都会看到一道奇异的风景。只见男男女女，踩着小板凳，或垫着几层砖，伸长了脖子，透过高高的训练室玻璃窗往里瞧。

他们都在看自己刻苦训练的孩子呢。这些孩子里说不定就有将来的世界冠军。

陈经纶体校每年都会去杭州各大幼儿园选拔好苗子。我的好友阿群夫妻，两个人身高加起来超过3.4米，他们的儿子棒棒生来手大脚长，被选上了，由国家级游泳教练柏自悦亲自调教。

棒棒每天学校放学，都要去陈经纶体校集训两个多小时，训练量每天5000米，赛前达到1万米。阿群的老公每天负责接送，一天不落。

2006年10月，10岁的棒棒一举获得第十三届浙江省运会游泳项目的5块金牌，和当时16岁的孙杨并称崭露头角的游泳新苗。

我是棒棒的干妈，当然希望他在更大的赛场上拿金牌。但棒棒的文化课也很好，小升初后面临选择，是进省队专攻游泳？还是进文澜中学专心学业？或者边上学边训练？阿群夫妻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了儿子。

棒棒的水感特别好，入水后的爆发力、柔韧度、节奏感也挺强，甚至比菲尔普斯在这个年纪的成绩都要好。但棒棒也很喜欢上学，成绩在班上还是名列前茅。

当时，省队已经把带棒棒的教练定下来了。省运会上，教练就参与了棒棒的热身训练，并反复做孩子和家长的思想工作。

但棒棒还是选择了继续读书。长大后，棒棒成了一名帅气的软件工程师，1.88米的大高个，游泳、篮球、田径都很棒。

06我的蛙泳速度明显提升，得感谢杭州游泳馆的“免费教练”1999年，在天水游泳池原址建设的杭州游泳健身中心（也称杭州游泳馆）落成了。这里有10条赛道，水最深处达2.2米，当时在省内乃至全国都算高级的。

2000年起，我成了杭州游泳馆的常客，遇到了很多和我一样的游泳爱好者。有位90多岁的老奶奶退休后才学的游泳，虽然泳姿一般般，但老奶奶每天坚持来游，精神好得很，她说自己一年四季都不上医院。

还有一个四五岁就来游泳训练的女伢儿，在水里欢蹦得就像小海豚。她要和我比赛，还要让我先游。我拼了命地游，最后算是和她打了平手。

看到身边比我游得快的高手，我都会虚心求教，比如我的脚总觉得不够有力，漂起来总觉得力量不够。他们就会帮我指正，“脚并拢！”“头抬得太高了！”这些年我的蛙泳速度明显提升，得感谢杭州游泳馆的“免费教练”。

2004年“五一”节，我有幸拿到了杭州市成人游泳比赛女子组蛙泳第二名。不过我要悄悄补充一下，那次报名女子蛙泳的总共是四个人。

之后几年，杭州的各区、各大学，甚至中学和小学，纷纷建设自己的游泳场馆。如果加上民营健身馆的泳池、各大宾馆对外开放的泳池，杭州的游泳馆都数不过来了。

有时候我和朋友聚会就约在泳池里，除了比赛速度和泳姿，大家再喝点饮料，扯扯闲天。

2008年北京奥运会后，杭州各大游泳馆每年8月8日都向市民免费开放。但那天一定要早早去，否则更衣柜的钥匙很快就没了。

07“我同学参加了一次横渡钱塘江，现在每次语文考试，他都写横渡钱塘江，分数还蛮高嘞！”当妈的爱游泳，儿子当然不会落下。幼儿园大班时，我给儿子报了陈经纶体校的暑期班，小学时又报了杭州市游泳馆的暑期托管班。儿子的中考体育，耐力项目选的是100米游泳。当年满分是2分20秒，儿子轻松拿下。

横渡钱塘江的赛事2006年恢复后，有一年，儿子和我说：“老妈，我同学参加了一次横渡钱塘江，现在每次语文考试，他都写横渡钱塘江，分数还蛮高嘞！”

没问题，我们也报名去。

2013年8月3日，我们一家早上4点多起床。6点53分，我领到了编号NO.0085的横渡证和一个橘红色的“跟屁虫”（一种浮力救生球）。

2013年8月3日，横渡钱塘江，从南岸下水

那天，天气晴朗，江面距离1200米。早上8点30分，横渡开始。起先，我还想护着儿子游，哪想到他说了一句“妈妈，我先游了”，就“刷刷刷”超过我。

最终三个人里，儿子游得最快，我第二，老公第三（他估计被水流冲下去了）。儿子真的长大了，不论身高，还是体能，还是挑战自我的勇气。

因为女性游泳选手较少，我在接受电视记者的采访

两个月后，我们全家又参加了千岛湖公开水域2000米的游泳比赛，我拿了45-49岁年龄段的第9名，儿子在18-29岁组年龄最小，以43分的成绩获得了第30名。

08“你们两口子每天游泳，家里水电费很省吧？”2022年我退休了。我和先生在家附近的健身俱乐部办了一张双人年卡，每天坚持游泳1.5公里以上。

我运气好，在这家游泳池，时不时会遇到一流的游泳高手，一问都是国家级游泳运动员，甚至是世界名将，比如多次获得自由泳世界冠军的单莺，还有全运会4×100米自由泳接力冠军郑瀚。

普通人与高手同一个池子游泳，感觉很神奇，既是一种享受，又是十二万分的惊讶。他们的身体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柔韧度！他们的泳姿怎么可以那样优雅！

高手们提升速度的方式也别具一格，有人在水下用手机录像，再连接到电视上慢放纠正动作。

我经常等他们上岸，去打个招呼，介绍自己是个杭城游泳圈友，然后发挥“不耻下问”的绝招。他们都会非常耐心地传授经验，甚至演示给我看。

单莺老师点拨过我的自由泳，“手要往前伸，前面又没人，你怕啥！”郑瀚老师指导我，如何从后背打开手臂，提升自由泳转体转臂动作。

我老公风趣地说：“你现在是集游泳‘武林’之大全了。”

有位朋友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：“你们两口子每天游泳，家里水电费很省吧？”哎，确实，物业来抄水表都不相信，以为我们家的水表坏了。

我和朋友说，其实最节约的还是医药费，我和老公一年到头很少感冒。另一项节省下来的，你想不到吧？是服装费，因为30年前的衣服，我们俩现在的身材照样能穿！